1998年的世界杯是我第一次接触足球这个东西,通过集干脆面里的球星卡“看球”。玩儿球星卡一直玩儿到1999年,当时还责怪印卡片儿那些人:都新年了,咋不改成“99世界杯”?后来班上一个同学指点道:世界杯四年一次,瞎玩儿,幼稚!我马上抱以感激和崇拜的眼神,心说:他是真懂足球,那么懂。
最早“看球”是通过干脆面里带的“98世界杯球星卡“。最喜欢的就是贝贝托这张。
穿插在那个年龄段的另一件和足球有关的事儿是看了张丰毅他们演的一个电影——《京都球侠》。这几年电影频道偶尔还放,我仍看着看着就能从沙发上蹿起来,逮着脚下随便什么踢得动的东西一通乱踢。最为快乐的“进球”是无球门的。再大一点被拽着看《少林足球》,出电影院一脑门问号:这不就是《香港球侠》吗?(多年之后才能欣赏《少林足球》)——时至今日:好莱坞写足球的片子、以及聊其他运动的片子加一起,不抵《京都球侠》触动我的深。
87年的片子《京都球侠》,主演张丰毅、陈佩斯等。
足球可能是一群男孩儿发明的人生第一个踢在脚底下的“足球”并不是足球。不是因为爸妈不给买,是因为我觉得那就是足球了。于是踢着一个游泳池里嬉闹用的塑料水球,在我爸单位的篮球场里,从一个假想敌灭到另一个假想敌,一直灭了得有五十多个,最后把球使劲儿捅向篮球架肚里。这样玩儿一下午,一个人,玩儿了起码两三年。后来得到正儿八经的足球,再没能一个人玩儿一下午那样玩儿起码一次。再后来就打乒乓球、打篮球去了。
小孩儿——尤其小男孩儿:善于疯跑,一边甩着胳膊一边漫无目的地追逐同伴。就是追他们,无冤无仇,追到了放走他们,再追。在男孩儿堆里扔一个足球,他们就一起去追足球。夸父追日嘛,生命的原初觉醒就是追。一起追一个球儿很快变得不过瘾,因为追的是死物,追到了再抛出去,你往哪儿抛它往哪儿跑,不如追人时充满悬念。怎么办呢?既融合追人的乐趣,又有踢这件事?于是把一拨人分成两组,还是一个球,既能追人又能踢球。——在我看,足球运动无非这么来的。它是男孩性的延续。男孩性是人性和犊子性的混合(意大利人一直说:足球起源于古罗马军营,就是一群大男孩发明的)。
1998年以后,还缠着爸妈给买球衣,从那些懂球的同学那儿才知道我穿的究竟是哪个俱乐部哪个国家队的。那时候的小学操场,满眼望过去简直欧冠和世界杯搁一块儿踢了,也不知哪个上帝似的商人率先仿制那些球衣,给前数码时代的最后一拨男孩儿穿上童年、汗水和妄想。大家买得比较多的是巴西的球衣,说实话,依那时候的审美,不好看——单调,夏天还特容易招腻虫。但据说这个队牛,所以穿上它我也牛。根本不知道巴西在哪儿。知道哥伦布倒是,但不知道美洲是什么。我充满幻想的日子的终结应该是我脑子里有世界地图的时候,那之前我相信大洋是没有底的,相信很多小岛上都有恐龙,相信非洲的太阳、南极的冰雪和我们这里的成分完全不一样,以及相信离家出走的话怎么着也能流浪到“纽约曼哈顿”。
现代足球起源于英国没什么争议。古代足球起源于哪儿?意大利人说是古罗马,也有人说是中国的蹴鞠。
02年坚信巴西夺冠当时完全不知道巴西是怎么回事,才有2002年——我那时其实不小了,但仍在幻想——守着电视,坚定地相信巴西能夺冠。那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最坚信不疑的一件事,肯定是巴西,一定是巴西!我听说他们牛X已经太多年了,他们就是足球。在学着大人似的分析问题以前,问题只要被提出来,它就立即被答案分析掉了。一定是巴西!怎么能不是巴西呢?最后决赛结束,我的心里都是“切”:明摆着的事儿。
现在想来,当时巴拉克、克洛泽、凯恩的德国队也很棒,但相比巴西,我更熟悉一点德国的情况。巴西就是足球,德国是汽车、二战、贝多芬,比巴西多那么多。当一个人就某一问题掌握的资料偏多,他就本能地要去分析:然后有筛选,有余地;而他就某一问题只掌握一个名词的时候,他就会产生信仰似的东西:没有筛选,没有余地。现在看任何一场球,我都丁点儿没有2002年守望巴西队时的笃信,学着那些球迷:哎,这个战术啊,那个球员啊;甚至这个制定战术的教练啊,那个球员前女友的小姨子的一次流产啊,云云。只有2013年年初,现场看利物浦的球,我找回了一点儿时的偏见——远谈不上当初对巴西队的信仰,就是他们肯定赢。后来真的赢了桑德兰,我一点儿不惊喜。那时候脑子里对利物浦的记忆还是他们拿了一堆冠军、牛人一把,所以利物浦就是赢。
02世界杯巴西夺冠。对那时的我来说:毫无意外。
长大后,和足球的那些事儿时间直接跳到我来英国读书。
其间也有不少和足球有关的事儿,比如高一时候年级联赛,我们班输了,当时代表班级踢球的几个人哭了,我还捡起他们中的一个脑袋靠在身上安慰来着;再比如大学时候上体育课可以选择项目,我下手晚了,只剩足球,上了一学期足球课,真正感到足球有多么难踢。小时候大家一水儿地吵吵要当“科学家”,其实是不知科学研究之难。一个念头如果能不断迎难而上,穿过荷尔蒙的走廊,在世俗人生的大观园里流浪透了,运气相伴考验它,天才顺手欺侮它,它衣衫褴褛、眼角无泪、身体里的血液都稀得像水,仍然不死——它就成了梦想。肉体动换儿,念头动换儿得更甚,有时坐在此地的你生活在别处。人之所思才标识人之所在。
扯远了。
到英国读书,我住的那栋房子有七个国家的人。有次,隔壁加拿大人喊我、一个英国人、一个芬兰人和另一个加拿大人踢球。分拨时没人要我,美洲队说:“欧洲特别好”,欧洲队说:“美洲就是全世界,你跟他们”,后来我勉强跟着“全世界”踢“特别好”。那次踢得特别好。很开心,但没进球。后来再不找我玩儿了。从小就被告知:落后就要挨打,比挨打还惨的是没人带你玩儿——这就好像你成了猩猩,他们是人,大伙没法正常交流,厮打更厮打不到一块儿去,好像我会在斗殴中朝他们扔香蕉撒尿,掏出一把屎抹他们一脸似的——他们既客客气气侮辱我一下就放过去,实在除了落寞感没别的什么。
研究生的时候室友有两个巴西人。有次杰夫(Jeff)问我:隆,为什么巴西队友谊赛赢你们那么多球?他一脸探讨问题,而非嘲笑的表情,我更不知如何回答。我想告诉他2002年那时候我对巴西队的迷恋,然后提一下中国那年是进了世界杯且当了一下你们的垫脚石的……后来一琢磨:不行,这不会牵出探讨问题的态度,我还是把这个话题向解嘲上带了。世界上的一些事,比如中国足球,你发现你几乎没法严肃地聊它。明明酝酿一肚子打着领结的话,到嘴边就都穿得跟丐帮八袋长老似的,最后出口的一定是打着数来宝的。你讲笑话把人家逗笑了是幽默,你讲正经话把人家逗笑了就不是幽默了。有人说后者是黑色幽默,中国足球就一黑色幽默呗,但我当时只看到黑色了,而着实幽默不起来。——寻思着,我掌握的人类语言不足以解释清这件事,又不能以“不说话”对付掉杰夫的诚意吧,只好说:“我不知道”。
这谁都认识吧。
“你们这帮看球的,人家输输赢赢和你们有个毛关系?”2014年世界杯:德国进决赛了,巴西满身窟窿地被抬下火线——各个都不是手枪打的,而是大炮轰的。看这些穿着我再熟悉不过的黄色球衣的球员赛后跪倒在绿茵场,泪水注在双手的缝隙里亮晶晶的,是个人应该都能体谅他们被大炮轰过之后站不起来的心情。
成人看球和孩子们实在不一样。成人的情感层次像字典似的,孩子只是一张球星卡的正反面。我彼时比较“五味杂陈”,而遥想当年:即便巴西输了,也不过放声大哭。——有人一定得问:你们这帮看球的,人家输输赢赢和你们有个毛关系?
我的回答大致是:巴西对于我,当年等于足球;现在真的比足球更多吗?让我再列几个和巴西有关的词语,它们帮助我确认“巴西”这个名字的能力都远不如足球这么强。不像德国:贝多芬也好,二战也好,在我心里都很重。就这么说:拿掉足球,我没法表达“我知道巴西”。我喜欢的归根结底还是足球,无所谓巴西或德国。只是巴西与我幼年的无知相遇,先入地把其他诠释方式挤开,令它自己等于了足球,继而等于了男孩儿的一种天性、一段回忆。
拿掉足球,我没法表达“我知道巴西”。
初稿写于2014年7月9日星期三,@北京家中
改定于2021年11月16日星期二,@北京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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